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是马克思历史观的变革,这是恩格斯提出来的。他在《卡尔·马克思》这篇文章中说,马克思“在整个世界史观上实现了变革”。而变革的核心,其中就包括重新思考历史事实与人物评价的关系,寻找到它们两者统一的基础,即“一切历史变动的最终原因”的发现。马克思根本扭转了以往一切历史唯心主义从思想中、从政治变动中寻找历史变动最终原因的观点,从而形成了两种根本不同的历史观。
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变革是历史观的根本变革,但不是对历史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在历史观领域取得成就的否定。实际上,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根本变革之前,在人类思想史上关于社会历史提出过不少有启发性的重要思想。我们探讨的是唯心主义历史观为什么不会一直占领历史领域,而不是否定以往历史观中的合理思想。
至于有些学者把这些合理思想称为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称为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这可能不妥。因为历史唯物主义是用以指称马克思创立的历史观的专门称谓,那些包含某些合理因素的历史观只能视为历史唯物主义产生的前史。
从政治角度说,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具有极强的阶级性,它可以说是全部马克思主义科学体系的历史观的理论支柱。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对于理论,而且对于实践都是最革命的。只要把它应用于现代,一切时代最伟大的革命远景立即会展现在我们的面前。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被喻为工人阶级圣经的《资本论》巨著,以及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转折,都与历史唯物主义密不可分。
恩格斯曾从政治角度评价历史唯物主义的发现为什么会遭到如此激烈的反对。他说:“关于一切历史的东西的全部传统的和习惯的观点都被这个原理否定了。政治论证的全部传统方式崩溃了;爱国的义勇精神愤慨地起来反对这种无礼的观点。
因此,新的世界观不仅必然遭到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反对,而且也必然遭到一群想靠自由、平等、博爱的符咒来翻转世界的法国社会主义者的反对。”
统治者及其理论家必然仇视关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理论,千方百计歪曲马克思主义辩证历史决定论的科学内涵。因为承认客观规律、承认生产方式在历史发展中的最终决定作用,等于承认自己的统治的暂时性和历史变革的必然性,统治阶级及其理论家当然不能接受。反之,历史唯物主义被推倒,整个马克思主义的体系必然会随之倒塌,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理论,也将随之付诸东流。
可见,马克思主义基础中最重要的环节,也可以说贯穿整个体系的基本规律,是唯物主义历史观,整个体系在原则上是同它共存亡的。这一理论受到限制时,其余的环节彼此相对的地位也相应要随之受到影响。因此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的任何探讨,都必须以这一理论是否有效和怎样有效这一问题为出发点。
除了政治层面上的问题外,还有学术问题。
虽然它与政治层面的问题往往纠缠不清,但把一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质难都归为政治问题甚为不妥。学术问题,必须通过学术讨论来解决。
如果历史唯物主义对种种理论质难,不能作出合乎科学、合乎事实、合乎时代的回答,怀疑和批评历史唯物主义的声音仍会不绝于耳。马克思从劳动中找到了破解历史之谜的钥匙,并得出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结论。
这是对历史唯心主义的致命一击,可并没有把历史唯心主义击倒。人类社会历史领域中难点问题特多,包括社会历史的本质、历史规律的客观性、历史发展动力、历史必然性和因果性、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几乎每个问题都存在难点,都存在争论。
马克思和恩格斯终其一生都在从事推翻资本主义的革命实践,从事从宏观上创建马克思主义理论。他们在历史观上最大的功绩是把被历史唯心主义颠倒了的根本问题颠倒过来,揭示了社会发展最基本规律,并提出一系列具有潜在发展力的创造性思想,但他们不可能对全部历史唯物主义问题都进行详细论证。我们可以在他们的文本中发现许多尚未展开的思想。特别是由于它的论战性和奠基性,因而概念的使用并非始终如一。
论述的侧重点也由于论战对象不同而有所不同。许多理论空隙处,往往会为不同的解读,为争论留下很大的空间。社会历史领域是人的领域,可以说转弯抹角最后都能通过人归结为人的思想意识的决定作用,从而存在一条通向历史唯心主义的通道。
就以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问题为例,就可以看到,如果不能正确理解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就难以摆脱历史唯心主义。一种最流行的指责是,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划分是传统主客二分在历史观中的翻版,不能成立,社会中不存在这种区分。
社会意识同样是社会存在,而社会存在中全部贯穿着社会意识。能设想作为社会存在基础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中没有人的意识参与吗?能设想一切社会存在物不是人的意识参与创造的吗?反过来能说社会意识不是社会存在吗?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关系是同一的,根本不存在第一性与第二性关系,不存在决定与被决定关系。而是一而二、二而一。
当年俄国的波格丹诺夫就说过,人们在生存斗争中,只有借助意识才能结合起来,没有意识就没有交往,因此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都是意识———心理的生活。社会性和意识性是不可分离的。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按这两个词的确切的含义来说是同一的。至今我们还会在国内外杂志上看到不少这种理论,或改头换面的这种理论。
为什么这种说法振振有词,为什么坚持这种观点的人能俘获不少人甚至一些所谓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赞同呢?原因就在于社会中的一切存在物的确是有意识的人创造的,是有人的意识参与的,企图在社会各个领域中排除人与人的意识根本不可能。
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范畴,并不是主张社会存在是没有人的意识参与的纯客观存在,也不否认社会意识是社会现象的一种存在方式。社会意识从来都是社会中的存在,而不是社会之外的存在。非社会的社会意识是悖论。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关系的伟大发现,不是对社会各种存在形式的分割,而是解决社会结构中的深层次问题,即社会发展的源泉应该从哪里去寻找,是从人们的意识中寻找还是从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存在中去寻找?社会意识从哪里来?是人们头脑中固有的、主观自生的,还是由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的?我们为什么会在不同社会看到不同的社会意识形式,是由于不同时代的人们具有不同的大脑结构吗?
或者社会意识是无解的,本来如此,根本用不着追寻它的来源?如果这样,全部社会科学还有什么必要研究,如何研究?不弄清社会意识的来源,不弄清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津津乐道的是两者统一、无分轩轾,这是在统一的掩护下为历史唯心主义放水。
人的大脑结构改变极其缓慢,不同的社会意识只能求之于不同时代的社会存在,即主要是作为社会存在和发展根本内容的生产方式。社会意识是被意识到的社会存在。尽管社会存在是人创造的,是由有意识的人的活动参与的,但参与这种活动的人并不理解他们会形成什么样的社会存在。社会存在不依赖社会意识,相反它是社会意识形成的根源。只有这种观点才提供我们正确理解社会变迁和社会意识变化的依据。
任何一个探索社会意识形态演变理论的研究者,探索不同社会的风俗、习惯、道德以及其他种种与社会意识相关形态的研究者,如果停留在社会中的一切都是有意识的人参与的、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不可分,就不可能走出低层次的经验思维水平,对社会的观察就会如同雾里看花,永远走不出唯心主义制造的“绝对同一”论的理论困境。还有经常受到曲解的是关于实践的观点。实践对人类生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度重视实践在辩证唯物主义本体论、认识论和历史观中的重要作用。没有实践观点就没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变革。唯其如此,科学把握实践的本质,关乎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
人的实践活动包括三个构成要素:一个是对象,没有对象不可能实践,我们把对象称之为客体;另一个是主体,即有意识有目的进行实践的人,我们称之为主体;再一个是中介,即人用来进行改造对象的工具。没有工具,主客体之间不可能发生关系。
这样,人类实践活动包括两类因素:物质性因素和意识性因素。包括对象、工具以及作为主体人的自然存在都属于物质因素。人不是自我意识,而是“现实的、有形体的、站在稳固的地球上呼吸着一切自然力的”存在物。意识因素包括实践的意识性、计划性、目的性。如果扩大点,还包括实践中人的理性、激情、欲望等等。实践的意识性因素必须有载体,它的载体就是人。
马克思说过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这说明实践观点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实践的三重结构,以及作为肉体和精神统一存在的人,处处都存在历史观的理论陷阱,只要抽象地片面地夸大其中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为历史唯心主义找到藏身之地。有的学者片面强调实践活动的物质性,把实践纯物质化、客观化,以便排除人和人的思想、意志和目的来“保卫”历史唯物主义,这只能是帮倒忙。
排除人和人的思想的“实践”,无自觉意识的所谓实践,已经不是人的实践而是动物的本能活动,人又成为动物。这种生物学唯物主义远远低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水平。人的主体性、意志、理性、目的是历史观中难以解开的死结。
当把实践中的精神客观化,变成无人身的精神,就会导向理性支配世界的客观唯心主义,黑格尔的理性支配世界的历史观就是这样;当把实践中人的意识性因素变为决定性因素,就会导向意识决定存在,导向一切历史的本质就是思想,历史学就是对思想的思想,一切历史就是观念史的历史观;片面强调实践中的非理性,就会导向历史观的非理性主义;片面强调理性,就会导向抽象理性主义的历史观;把人性抽象化,片面强调人性决定历史,就会走向抽象人本主义历史观。
列宁在《谈谈辩证法问题》中关于唯心主义认识论根源的一段话:“人的认识不是直线(也就是说,不是沿着直线进行的),而是无限地近似于一串圆圈、近似于螺旋的曲线。这一曲线的任何一个片断、碎片、小段都能被变成(被片面地变成)独立的完整的直线,而这条直线能把人们(如果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话)引到泥坑里去……。
直线性和片面性,死板和僵化,主观主义和主观盲目性就是唯心主义的认识论根源。”我看可以用在说明由于割裂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主动性和被动性,割裂实践中主体、客体、中介的统一,把其中某一因素片面夸大,就会发展成各具特色的历史唯心主义观点上。马克思似乎早已经估计到这种可能性。
他在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起源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既批判旧的唯物主义,又批评那种从抽象方面夸大人的主体性方面的唯心主义。马克思堵死了通过实践中任何一个因素导向唯心主义的各种通道。
历史唯心主义何以难以驱逐,除了政治因素、理论因素外,还要想到现实因素。这就是时代在发展,它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如果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不能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和回答人类面对的迫切问题,就会把解释问题的理论主导权拱手让出去,大大损害历史唯物主义的威信,而且让各种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有“用武之地”。
如何看待社会领域比自然领域更关乎人们的利益,而且社会问题缺少直观性、实证性和可实验性。从自然唯物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布满理论陷阱,用了几千年才发现历史唯物主义,真是漫长的哲学之路。
可以肯定,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不可能把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唯心主义全部驱逐出去。正如自然领域一样,社会历史领域两种历史观之间的矛盾、争论和诘难,将会是长期的。这并不是坏事。真理像火石,只有在敲打中才能发出火光。
把历史唯心主义从历史领域中驱逐出去,是历史唯物主义发现的伟大意义,而非历史领域,包括历史哲学和历史的实证研究中由历史唯物主义一统天下。这不可能。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者的任务,是在如何推进和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和历史的实际研究,坚持科学历史观,批评错误的历史观和历史的伪造;在实践中,也在重大理论问题的争论中不断深化恩格斯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历史观中的伟大变革的论断。